之前听擅长烘焙的朋友提起过“无油不起酥”这么一个说法，不论是西式做法里的各类挞皮，还是中式糕饼中层层分明的酥皮，都离不开油脂。

植物油的气味和动物油脂闻起来有很大的不同，前者生涩清香，不论是菜籽油还是橄榄油，制作的过程中仿佛都将春天的气息一并榨取，加入其中；后者则天生带着哺乳动物的体温，厚实温润。

其实猪油的应用不只在糖饼点心，对绝大多数传统中餐而言，猪油更是对其最高的礼赞。

在现代医学的普及下，食用过多的饱和脂肪酸会增加心脑血管疾病的风险，因此只有很少一部分的传统菜式或糕点，仍保留着猪油制作这一费时费力却香飘万里的做法。

经历过穷苦年代的长辈们，多半对于猪油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结，大概是对高热量无限渴求的那几年岁月在心中扎了根，所以即便物质条件日渐丰足，他们也永远铭记着何为饥饿，并日复一日地节俭着。

外公在世的时候，不止一次提起过猪油拌饭这类，在现在看来油腻的几乎有些无法下口的饭菜。作为老福州，他津津乐道的芋泥，必不可少的一味重要原材料就是猪板油，他引以为豪的拌面，用的也是猪油，每次放假回家，迎接我的总是那一碗热腾腾的、浓得化不开的花生酱拌面。

那时候年纪小，脾胃也比现在强，吃上一碗，首先消化不会成问题，也不像现在斤斤计较着热量，过分担心体重。

到后来，外公因为上了年纪，被母亲取消了制作这一“传家菜”的资格——当然，出于健康的原因，我们也没人主动去继承这一手艺，倒是凉拌黄瓜，在外公离开我的数年间，那味道依然会引得我掉泪，每每尝到类似的口味，只能低着头猛地多喝几口白粥以掩饰泪光。

猪油渣是外公记忆中最美味的东西，平时也不常有，一般只在年节里出现。

南方过小年是腊月二十四，腊八粥喝过了，每家每户的女主人就开始各出奇招。那时候家家都不富裕，如何最大程度地节省开支，又让这春节过得有里有面儿，不亏了孩子们的嘴，就成了每家女主人一年一度的年终考验。

母亲说，儿时她对过年的概念，不是放寒假，而是看到外婆某天从市场拎回一大块肥膘，回家支起一口热锅炼猪油，她才认定春节将近了。猪油渣自然是被外公珍藏了，那时候他牙口还可以消受这费牙的美味，炼好的猪油则被外婆用来制作各种菜肴、炸货点心等。

“家里虽然光景不好，没有多余的开支用去置办年糖年饼，但你外婆好强，自己琢磨着把外面卖的排叉、馓子、麻花、米冻糖、桃酥什么的都做了出来，从没有在过年的时候让我们几个孩子觉得自己不如人。”

外婆的能干，我们孙辈也是有目共睹的。

老钱家的女人都是做菜的一把好手，母亲在我眼中已是无所不能，大姨做得一手咸香入味的赣菜，辣而不失层次，大舅那一锅粤式老卤和烹制海鲜的手艺更是每每叫人食指大动——但我们对外婆的厨艺都很是服气。

似乎没有什么是外婆不会做的，西瓜的白瓤可以做凉菜，柚子的皮去了苦味可以做咸菜，胡柚加盐蒸着连汁一起吃掉，比感冒药还有效，自己做甜酒酿，做腊斑鸠腊肠，做年糕做萝卜糕，晒干了玉米粒做爆米花，小火焙熟坚果混着猪油做桃酥……堵上她小外孙女的嘴，她就能安安静静不受打扰的看完第一百遍《还珠格格》，也可能是《薛平贵与王宝钏》。

当年的小外孙女长大了，出于各种原因，许多年未曾回家。

高考结束的那一个暑假，我拖着行李头也不回的逃出那座城市，坐火车再打出租到家门口，远远地就看到外婆甩着手上刚洗好的桃子上的水，站在家门口朝路的这头张望，颤巍巍，已不复当年那个气宇轩昂的老太太。

塞进了我手里的桃子是我从小每年夏天都吃不够，吃到闹肚子的那种。大姨夫接过我手上的拉杆箱，外婆抹着眼睛，像笑又像在哭的牵着我走到家里的冰箱前，说，声呀，我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诶，你没吃完可不许走啊……

夏日燥热的熏风熏得我双眼通红。

这个平时天天青菜豆腐吃个没够的独居老人，她的冰箱，总是备满了归乡儿孙喜爱的食材。会在我念书返校时，彻夜给我做一大玻璃罐的鲜辣椒酱，手臂火辣辣的灼烧感要持续近两天；在我工作返京时趁我不备，往行李里塞进她给我做的卤猪蹄、炖猪肚、炸排骨；会在过年时背上几袋子醉了小半年的酒糟鱼，还有谁都无法完美复制出来的泡菜，说这是给我们家小外孙女的。

感受过温暖的人，都出于本能的想将光和热传递给更多人。

欢呼时要有美食，痛哭时要有苦酒，但不论什么时候，你的身后都始终站着那样一群人——他们不远不近的跟随，目光始终笼罩着你，以生命祝福你在人生的道路上敞亮无惧。你虚弱到跌倒，几乎求饶，他们让你知道自己有所依，也让你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，忍着疼仍能笑着站起来。

你也同样是他们身后的那一群人。

感激我们有食物，作为最质朴的表达方式，替我们说出那些爱与友善。外卖很方便，方便到吃不出家的味道，街上卖的点心很方便，方便到尝不出爱的心意，所以我们用双手去营造了一场记忆里的年。那时候我们都还是脸蛋红扑扑的孩子，不化妆也会被隔壁邻居夸可爱，父母的眼角还没有皱褶，臂膀有力，撑起一个家所有的安全感与指望。

“ 沾着面粉的脸庞，

站在靠背椅上揉面团的孩子，

笑着搅拌蛋液的父辈，

一杯一杯的糖，混合着坚果香，

还有围裙之后隆起的新生命。”

2018年来自豆果的第一声问候，希望这份古早味的桃酥，也能点缀你们的春节。

年后，请和我们一起，用胃去感知这个世界。